姨奶奶正坐在屋内等她。站在她旁边有两个中年男子,一个矮胖一个高瘦,个子高的那个带着副眼镜,看上去一副话痨的样子,矮个儿的那位板着脸,双手捂在肚子前。姨奶奶看到林徽璁进来了,拉着她坐下。林徽璁匆匆环视这间大屋,红木家具,一看就是用过很多年的器物。挨着右边的墙立着一个大柜子,几个抽屉被黄铜锁紧紧锁住,不知里面放的是什么。
“这两个是你大伯二伯了,你们以前见过,现在怕是都不认得了。”
姨奶奶的话拉回了林徽璁的思绪。她拘谨的向两个伯伯打了招呼。随后姨奶奶又和她寒暄了几句,便对她的两个儿子说:
“你们先带着小璁的同学下去吃饭,我和小璁还有些话说。”
大伯点点头,拉着王志异走了出去,二伯顺手关上了门。
关上了门,外面的阳光从雕花门窗中射入,房间中灰尘的飞舞便看的很清楚。林徽璁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前昏暗了许多。姨奶奶的脸上打着细碎的光斑,辨不清表情。气氛变得凝重,林徽璁不知要说什么好。末了,姨奶奶从桌边起身,走到大柜子前,打开锁从第一个抽屉中搬出个旧式梳妆盒。
梳妆盒上有厚厚的包漆,摩挲的光亮无比。姨奶奶从盒子里拿出几张老照片,递给了林徽璁。林徽璁接过来,发现那些泛黄的照片上有年轻的奶奶。这时,姨奶奶悠悠的开口说道:
“那时候,我们是大户人家,不过照片留下的也不多。你和瑞英真的长的很像啊。”
林徽璁心中又泛起老人离去带来的伤感,却沉默的看着照片,仿佛要看穿照片记录过的这几十年。
“瑞英是我们家最小的,家里这一辈只有个哥哥。当年,我们的小叔结婚没有多久,婶娘就得病走了。小叔不愿再娶,家里又没有孩子,我爹就把瑞英过继给了小叔。瑞英那时才7岁,就随着小叔上了S县,他们就一直住在那边。发生了很多事情啊,我们都过了一段苦日子,后来她遇到你爷爷,两人结婚后就住在了J市……”
老人絮絮叨叨的说着以前的琐碎事,林徽璁细细听着,突然,老人停住了话头。她看着林徽璁,笑着说道:
“讲起以前的事,就忘了正事了。你知道么,如果今天没有碰到你,过了几个月我也会去找你。”
“哎?”
林徽璁一时没有回过神来。
“你爸又没有和你讲过,瑞英,就是你奶奶,是苗族人?”
“讲过的。”
“其实,你爸也不知道,我们家是淄衣苗一组的。”
林徽璁摇摇头,表示没有听过。
“淄衣苗不像其他的苗人一样,我们不在山头搭寨,我们的地盘就是这个镇子。这个镇子上的苗人,都是淄衣苗。你应该知道苗人的巫蛊吧,其实,巫是巫,蛊是蛊,作这两个的是不一样的人。蛊都是女人来做,巫是男人的事。我的奶奶就是一个蛊婆。”
说着,姨奶奶从盒子中拿出一个小竹筒,递给林徽璁。
“这个就是养蛊用的。”
林徽璁顿时觉得捏着竹筒的手变得冰凉。
“我奶奶把这个给了我。”
林徽璁吃惊的望着姨奶奶。
“难道,姨婆你是蛊婆?”
姨奶奶吃吃的笑了起来,然后又正色道:
“本来不是我。我们淄衣苗还有一点和其他的苗人不一样。巫蛊一代一代传下来,不是一个人教另一个人,而是由血传的。我们家族女子,世世代代都出蛊婆。不是每一辈都有,也不是每个人都是。只有继承了最浓的血的那个才是。其实,不该由我来担这个蛊婆的。家里,继承血脉最浓的是瑞英。”
“啊?那为什么没有传给奶奶?”
“我小叔,不想让瑞英做蛊婆。那年,我奶奶突然生病,病得快死了。她想在死前把蛊传给瑞英,但是小叔带着瑞英跑了。没有看自己快死的娘一眼,带着瑞英跑了。不得已,只好把蛊传给了我。但是,我没有得到所有的东西,我的血没有浓到可以接受所有的技艺。奶奶死前要我一定要把蛊再传给一个全血的人。”
林徽璁忽然把整个故事串通了起来,她暗暗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。
“那么,你说要是我不来,回去找我,是因为你想要我当下个蛊婆?”
姨奶奶笑着说:
“是。”
“我不干!”
林徽璁几乎是想都不想的喊了出来。开什么玩笑,她现在是个在读大学生,有着光明远大的前途,她的理想是做一名给人们带来幸福的科学家,而不是什么神神叨叨的蛊婆!就算退一万步讲,她做不成科学家可她还想做了正常人。想到这里,她从桌边跳了起来,想往外面跑去,忽然脚一软,跌坐在地上。
姨奶奶站到了她身旁,说:
“这是你该做的,你该替瑞英做的。”
“不要!”林徽璁捂着腿对着姨奶奶大喊:“你难道没有孙女么,你去找家里其他的人,不要来找我!”
“她们都不行,继承了瑞英全血的人只有你一个,我们家蛊的传递已经经不起两个不全的人了!”
“我不要,你也不要逼我!你是不是在我腿上下了蛊,弄掉它!”
“我是对你下了蛊,而且我不会弄掉它。你是瑞英的孙女,瑞英当年欠下的,你要来还,难道你要说那只是她的事么!瑞英欠了这个家的东西,一定要还!”
“那是我奶奶的……”
不知为何,林徽璁的话说到嘴边却说不下去。不是姨奶奶对她的嘴巴下了蛊,而是她想到奶奶慈祥的脸,那张始终对她温柔微笑的脸,让她无法远远推离。她想到小时候,起床后奶奶会细心的给她梳头,扎起两个羊角小辫,然后摘下清晨刚刚开放的茉莉花,用线串成一串,给她戴上。记忆中,茉莉花的香味还飘在鼻尖。奶奶曾经欠下的,难道真的只是她的事么?
“既然这样,为什么当初你不把这个传给奶奶,而是这么多年后再来找我?”
姨奶奶的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。
“小叔和瑞英藏了起来,他怕我们逼瑞英。就这样过了好几年,有一天瑞英跑来找我们,说小叔不行了。小叔死前,求我们放过瑞英。看到瑞英跪在小叔床边哭的样子,我觉得她还是不做蛊婆的好。”
姨奶奶探下身用手抚了一下林徽璁的腿,林徽璁便觉得力气回到了腿中。她扶着凳子站起来,皱着眉头,看着面前矮小的老人。老人脸上有她读不懂的悲切。她又看看被她丢在桌上的在竹筒,里面空空的,但是曾经有蛊生长在其中。
可是奶奶始终欠了这个家族,欠了姨奶奶。做了蛊婆,生活只怕和以前的大不一样了,姨奶奶当初也不是自愿做了蛊婆的,那么她替奶奶承担的这份命运所带来的东西,又有谁去帮她承担。关键是在林徽璁的心里,一想到这是奶奶所欠下的东西,她就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推开。不关她的事,她讲不出这样的话。但是,要她拿自己的未来去换一个不知怎样的结局,她还没有这个决心。她心中觉得万分的矛盾,推不开又接不来,可内心深处却有种东西蠢蠢欲动,有跃跃欲试的感觉。
“我……”林徽璁觉得开口是这么的艰难,“我根本就不明白蛊是怎么一回事,而且我也不是纯血的苗族人啊。”
姨奶奶叹了口气,说:
“是不是纯血的苗人不重要,我也奇怪为什么你会完全继承瑞英的血,但是你就是能继承蛊的人。”
“那蛊究竟是什么?”
“我说不清楚,我说过的,我们一族和其他苗人不一样,我们关于蛊的东西是随血脉来的,只要你继承,你就会明白。”
姨奶奶看着林徽璁,说:
“伸出手来。”
林徽璁伸出了右手。姨奶奶从盒子里掏出一把银质的小刀,在林徽璁腕间轻轻拉开一个口子。林徽璁手抖动了一下,她明白自己的静脉被割开了,血缓缓地流了出来,她觉得疼痛慢慢漫了上来。姨奶奶又用那把小刀在自己的食指上划了一道口,同时口中微微念着林徽璁听不懂的话。从姨奶奶的食指上,滴出了一滴黑红的血,滴入了林徽璁的手腕。血液融合的瞬间,林徽璁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向她袭来。她感觉到大量的知识涌入了她的头脑,她倒在了地上,眼前模模糊糊,看见一只黑色的蝴蝶停在姨奶奶的指尖。
她明白了,什么都明白了。
然后,眼泪流了出来,一滴接着一滴。
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流血,留在地上绘成了一个小小的椭圆。姨奶奶把竹筒塞到林徽璁手中,温柔的说:
“你知道要怎样做的。”
林徽璁抬起右手,让血液滴入竹筒,一会儿后,将竹筒放到了一边。姨奶奶拿来纱布,把林徽璁的伤口包扎好了,又用剩余的布将竹筒口封住。然后她扶起林徽璁,林徽璁脸上还带着泪痕。她看着姨奶奶身边飞舞的黑蝶,伸出手。蝴蝶轻柔的停在她的手上。
“黑色的,姨婆你果然只是半血。”
姨奶奶笑了,说:
“你现在明白了。”
林徽璁眼中透露出一种坚定的神色,她虽然过了18岁,但是真正走向成年,是从这里开始的。她拿起竹筒,脸上泛起温柔的笑,喃喃说道:
“不知道,会长出怎样的命蛊呢?”